导语：2021年1月1日起施行的《民法典》合同编通则部分相较于原《合同法》，进一步强化了债的保全制度。《民法典》第三编第五章，从第535条到第542条共用了8个条文来规定合同的保全。后为了更好指导审判实践，最高人民法院于2023年12月5日公布施行了《民法典合同编通则司法解释》【以下称“《通则解释》”】，该司法解释从第33条到第46条又用了14个条文来解释合同保全的具体法律适用。现结合《民法典》合同编和《通则解释》的相关规定，探讨一下债权人代位权和撤销权制度。

正文：

一、债权人代位权制度【《民法典》535-537条、《通则解释》第33条-41条】

1.《民法典》第535条规定了债权人代位权行使的要件，此条文和之前的《合同法》及其司法解释（一）相比涉及的权利进一步扩大，由对债务人的相对人的金钱债权扩大到债权和从权利，主要是指担保权利、利息收益等。而对于什么是“债务人怠于行使权利影响债权人的到期债权实现”，《通则解释》第33条做了进一步明确，即债务人不履行其对债权人的到期债务，又不以诉讼或者仲裁的方式向相对人主张，致使债权人的到期债权未能实现的。另外，《通则解释》第34条对《民法典》535条代位权规定中”专属于债务人自身的权利”，即不得行使代位权的范围，采取了非穷尽式列举并对原《合同法》及司法解释（一）进行了补充和扩张：一是劳动报酬请求权，原则上不允许代位行使，但是超过债务人及其扶养家属生活必须费用的除外。二是将原来的退休金、养老金改为“基本养老保险金”，这是时代发展的需要，无需过多解释。但是在实务中对于本项表述中“保障当事人基本生活的权利”的理解存在争议：一种理解是这一表述是在解释基本养老保险金、失业保险金、最低生活保障金是属于保障当事人基本生活的权利；第二种解释是，此表述还是与上一条劳动报酬请求权有除外规定一样，属于对基本养老保险金、失业保险金、最低生活保障金的限定规定。两种理解似乎都有道理。结合现实生活中有人缴纳社会保险的基数特别高，领取的基本养老保险金等已远远超出了保障其基本生活等客观存在，从代位权保障债权人利益的制度设计来看，笔者赞成第二种观点，即其与劳动报酬请求权的规定一样，理解为超出保障当事人基本生活权利的部分，债权人也可以代位行使。三是删除了人寿保险、抚恤金、安置费、因继承关系产生的给付请求权等限定，扩大了债权人代位权行使的范围。但是《通则解释》第34条的第（五）项兜底条款，到底包含哪些内容，或者是删除的内容也在其范围之内？这有待于司法实践给予逐步明确。

2.《民法典》537条（代位权行使后的法律效果）吸收了原《合同法》的规定，原则上不采“入库规则”，即债权人有权请求债务人的相对人直接向自己清偿债务。但有例外，即“债务人对相对人的债权或者与该债权有关的从权利被采取保全、执行措施，或者债务人破产的，依照相关法律的规定处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学界把《民法典》规定的债权人代位权的法律后果称为“限定性的入库规则”。

3.《民法典》536条增加规定了债权人的保存行为，即债权人的债权到期前，如果债务人的债权或者与该债权有关的从权利存在诉讼时效期间即将届满或者未及时申报破产债权等情形，从而影响债权人的债权实现的，则债权人可以代位向债务人的相对人请求其向债务人履行、向破产管理人申报或者作出其他必要的行为。显然，“其他必要的行为”在特殊情形下也应包括提起诉讼或者申请仲裁。

此外，《通则解释》还回应司法实践，对代位权诉讼的管辖、法院审理与仲裁之间的关系、代位权诉讼的诉讼主体以及法院审理、判决等具体事项进行了规定，具体如下：

1.《通则解释》第35条规定了代位权诉讼的管辖，即以被告住所地管辖为原则（适用专属管辖的除外），并且明确代位权诉讼不受债务人与债务人的相对人之间管辖约定的限制。要理解这一条，我们首先要明确，代位权诉讼的原告为债权人，被告为债务人的相对人，而债务人的诉讼地位，根据《通则解释》第37条的规定，应为第三人，因此，代位权诉讼的管辖以被告，即债务人的相对人住所地法院管辖为原则，债务人与债务人的相对人之间的管辖约定当然就不能约束原告债权人与被告债务人的相对人之间的诉讼管辖了。

2.同样的道理，如果债务人与债务人的相对人之间有仲裁协议，也不能排除原告债权人和被告债务人的相对人之间的法院管辖，《通则解释》第36条做了规定。这一制度安排，主要是基于《民法典》并未规定代位仲裁制度，如果此时因债务人与其相对人之间有仲裁协议就排除法院管辖的话，一定程度上就相当于架空了代位权制度。当然，读者可能又会提出疑问：如果允许债权人代位权诉讼，则难道不是与债务人和其相对人欲以仲裁方式解决争议的意愿相背离吗？确实如此，《通则解释》第35条第二款也正是基于如此考量，给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即在允许债权人提起代位诉讼的情况下，如果债务人积极行使其债权，在法院首次对代位权诉讼开庭前申请仲裁的，法院可以依法中止代位权诉讼。这样，既保障了债权人的代位权，又不违背债务人与其相对人以仲裁解决争议的意愿。同时，这种处理方式也有利于查清债务人和其相对人的债权债务关系，对于代位权诉讼也有积极意义，同时也有利于节约司法成本。

3.债权人行使代位权是否需以债权人与债务人之间的债权债务关系已经过生效法律文书确认为前提？《通则解释》第40条作了明确规定”债务人的相对人仅以债权人提起代位权诉讼时债权人与债务人之间的债权债务关系未经生效法律文书确认为由，主张债权人提起的诉讼不符合代位权行使条件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简言之，不需要。因为，代位权诉讼旨在保障债权的实现，只要存在《民法典》第535条规定的情形，人民法院就应受理债权人提起的代位权诉讼，而且根据《通则解释》第37条的规定，在代位权诉讼中，债权人要将债务人列为第三人，否则，法院应当追加债务人为第三人。这一规定就保障了法院查清债权人与债务人之间以及债务人与债务人的相对人之间的债权债务关系。因此，《通则解释》明确规定，债务人的相对人仅以债权人提起代位权诉讼时债权人与债务人之间的债权债务关系未经生效法律文书确认为由，主张债权人提起的诉讼不符合代位权行使条件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

4.《通则解释》第41条规定“债权人提起代位权诉讼后，债务人无正当理由减免相对人的债务或者延长相对人的履行期限，相对人以此向债权人抗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这是基于保护债权人的需要，从这一点扩展思考下：如果代位权诉讼期间，债务人的相对人向债务人履行是否准许？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因为根据上文提到的《民法典》537条的规定，代位权诉讼原则上不采入库规则，而代位诉讼期间债务人的相对人向债务人履行违背了这一规则，且有违诉讼诚信，故不应准许诉讼期间债务人的相对人向债务人履行，即使债务人的相对人向债务人履行了，也不能因此免除其向债权人履行的责任。当然，如果债权人同意的除外。

5.法律实践中，有些法院在债务人与债务人的相对人仅达成以物抵债协议但未实际履行的情况下，即认定债务人没有怠于行使债权，进而驳回债权人代位诉讼的诉讼请求是不妥当的。《通则解释》第33条对此已经明确，债务人不履行其对债权人的到期债务，又不以诉讼或者仲裁方式向相对人主张，致使债权人的到期债权未能实现的，才是《民法典》第535条规定的“债务人怠于行使其权利及其从权利”。当然，根据《民法典》第535条的规定，当债务人怠于行使其权利，影响债权人的到期债权实现的，债权人“可以向人民法院请求以自己的名义代位行使债务人对行对人的权利”，既然是“可以”代位，就意味着法律赋予了债权人以选择权。也就是说，虽然代位权诉讼最有利于保障债权人利益，但在实践中，影响债权人作出选择的因素是综合的，因此，债权人也可能选择请求债务人的相对人履行原债务或履行其与债务人之间的以物抵债协议。

6.《通则解释》第37条第二款规定了当两个以上债权人以债务人的同一相对人为被告提起代位权诉讼时，法院可以合并审理。债权人对相对人享有的债权不足以清偿其对两个以上债权人负担的债务的，人民法院应当按照债权人享有的债权比例确定相对人的履行份额，但是法律另有规定的除外。本条规定也有个问题值得思考，即如果起诉的两个以上债权人按比例分享了债务人对相对人的债权，那么如果存在其他尚未起诉的债权人，其利益如何保护？本条规定是否有违债权平等理论？笔者认为首先，如果尚未起诉的债权人的债权也已到期但却未通过诉讼方式维护自己的权利，那么法律也不保护权利的沉睡者；其次，如果尚未起诉的债权人的债权尚未到期，则其权利的实现本身就劣后于已到期债权的债权人，法律无法全部兼顾；再者，虽然理论上我国一般都承认债的平等性，但是这里的平等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结果意义上的平等，而应该理解为机会均等。这其实是法律的一种价值选择，和代位权一般不采入库规则的立法本意是一致的。

二、债权人的撤销权制度【《民法典》第538-542条、《通则解释》第42-46条】

债权人的撤销权和前文所述债权人代位权同样是合同保全的一种重要制度。《民法典》和《通则解释》各用了5个条文来解决撤销权中存在的司法实践难题，具有重大的指导意义。

1.《民法典》第538条和539条规定了撤销权行使的条件和范围，其中既包括撤销债务人无偿行为，也包括撤销债务人有偿行为。对于撤销债务人的无偿行为，《民法典》未附加任何条件。对于撤销债务人的有偿行为，增加了“债务人的相对人知道或者应当知道”的条件。笔者认为，增加此附加条件主要是考虑撤销权虽是合同保全的重要手段，但毕竟也涉及到对契约自由和债务人的相对人的利益保护问题，因此要严格适用条件。比如，在撤销债务人有偿行为时，结合《民法典》539条和《通则解释》第42条可知，法律对于“明显不合理低价”和“明显不合理高价”的区间范围进行了明确。同时，这一规定既传承了原《合同法》及司法解释一，又有了新的理论进步，即新增《通则解释》第42条第二款“债务人与相对人存在亲属关系、关联关系的，不受前款规定的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三十的限制”。对于这一条款，在学习过程中，也遇到了一些争论，包括一些立法专家对此条款也存在不同的认识。有人认为，此条款的意思是，即使债务人转让给存在亲属关系、关联关系的相对人财产时，价格在市场交易价或指导价70%以下或受让有亲属关系、关联关系的相对人财产时，价格高于市场交易价或指导价30%以上，也不适用债权人撤销制度；另一种观点认为此条款的意思是，即使转让给有亲属关系、关联关系的相对人财产时，价格达到市场交易价或指导价的70%以上，比如80%，或受让有亲属关系、关联关系的相对人财产时，价格高于市场交易价或指导价不足30%，比如只有20%，债权人也有撤销权。两种观点似乎都有道理，那该如何判定呢？按照立法专家谢鸿飞老师的观点，要根据与债务人存在亲属关系、关联关系的相对人是否知道或者应当知道债务人逃避债务的实情来判断。如果相对人不知道或者不应当知道，则即使转让财产价格低于70%，比如60%、50%等等，或者受让财产价格高于30%，比如40%或50%，债权人也不能行使撤销权。这主要是考量撤销权会损害债务人和相对人之间的交易自由，背离契约自由原则，为保障交易安全，需要对债权人的撤销权作严格限制。如果相对人知道或者应当知道，甚至可能是债务人与相对人恶意串通，则即使转让价格不低于70%，比如达到80%等等，或者受让价格不高于30%，比如只高于市场价或指导价20%，此时虽然相对人获得的便宜没有那么大，也要保障债权人的撤销权。笔者也赞同谢老师这一观点。其实我们只要仔细研究法条，要得出这个结论也并不难。因为《民法典》第539条第一款提到不合理低价和不合理高价时就附加了“债务人的相对人知道或者应当知道该情形的”这一条件。《通则解释》第42条第一款只是解释什么是《民法典》539条规定的”明显不合理低价或高价“，并没有取消《民法典》539条规定的“债务人的相对人知道或者应当知道”这一条件。而且，《通则解释》第42条第二款也仅是规定了“债务人与相对人存在亲属关系、关联关系的，不受前款规定的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三十的限制”，也就是说只是不受比例的限制，但并没有说不受“债务人的相对人知道或者应当知道”的限制，因此，结合上下文整体解释，可以看出，即使债务人与其相对人存在亲属关系或关联关系，仍要综合判定债务人的相对人在与债务人交易时，是否知道或者应当知道债务人的有偿行为是明显不合理高价或低价，是否知道或应当知道债务人的此行为影响债权人的债权实现。当然，根据生活经验，我们知道，亲属、关联关系人更容易得知债务人处分财产的目的，甚至有可能是双方串通，因此，在遇到这种情况时相对人要特别慎重，否则可能会因无法证明其是否知道或应当知道，也无法证明是善意取得而轻易地被债权人撤销该交易。

2.撤销权诉讼的诉讼主体及管辖：合同编《通则解释》第44条规定了撤销权诉讼的原告为债权人，被告为债务人和债务人的相对人，管辖法院为被告住所地法院，即债务人或者相对人的住所地法院，当然依法应当适用专属管辖规定的除外。此处要注意其和代位权诉讼相比，诉讼主体的区别主要体现在被告，代位权诉讼的被告为债务人的相对人，债务人为第三人，而在撤销权诉讼中，债务人以及债务人的相对人均为被告。

3.撤销权的法律后果：根据《民法典》第542条的规定：债务人影响债权人债权实现的行为被撤销的，自始没有法律约束力。另结合《民法典》157条的规定：民事法律行为无效、被撤销或者确定不发生效力后，行为人因该行为取得的财产，应当予以返还；不能返还或者没有必要返还的，应当折价补偿。综合来看，可知，《民法典》对于撤销权采取的是“入库规则”，这和代位权一般采非入库规则或者限定性入库规则是不同的。正是由于撤销权采取的是”入库规则”，如果仅仅是撤销了债务人与相对人的转让行为，而对被转让的财产不进行处置或者仅要求相对人向债务人返还财产的话，且不说相对人或债务人可能怠于行使财产处置或返还财产，甚至有可能故意拖延，而法院对此也无计可施，就会导致债权人虽然获得胜诉判决但债权仍没有实现。针对这些问题，《通则解释》第46条在债权人撤销权问题上进行了重大完善，构建了三种保护措施，以保障债权人利益，并尽可能实现与代位权接近的法律后果。具体分析如下：

（1）《通则解释》第46条第一款“债权人在撤销权诉讼中同时请求债务人的相对人向债务人承担返还财产、折价补偿、履行到期债务等法律后果的，人民法院依法应予以支持”。相较于《民法典》只是规定债权人可以就债务人和相对人之间损害债权人利益的行为主张撤销而言，该规则明确说明了债权人在诉请撤销权的同时可以向法院请求相对人向债务人承担的法律后果，有利于撤销权立法目的的实现。

   （2）《通则解释》第46条第三款“债权人在撤销权诉讼中，申请对相对人的财产采取保全措施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准许”，该规定明确了撤销权诉讼中的财产保全规则，强化了对债权人的保护。

  （3）根据《通则解释》46条第二款第三款的规定，对于撤销权诉讼以及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债权债务关系诉讼属于同一法院管辖的，法院可以将两个诉讼合并审理。即便不属于同一法院管辖，债权人也可以在获得债权人和债务人的诉讼和撤销权诉讼的判决后，直接申请强制执行。如果单纯依据撤销权诉讼的法律文书，其强制执行效果仅仅是将财产返还给债务人，债权人只能就返还后的财产再请求强制执行。而根据《通则解释》第46条第二款和第三款确定的规则，在债权人获得对债务人的胜诉判决和撤销权生效判决后，可以直接请求相对人向自己履行，从而获得和代位权诉讼近似的法律后果。

     当然，在司法实务中还有一种更为复杂的情形，即相对人以无偿或明显不合理低价取得财产后，又将财产以无偿或明显不合理低价向第三人转让，甚至还会经过多次转让，如何处理？实践中有债权人诉请撤销连续转让行为的，但因《民法典》将撤销的对象限于“债务人的行为”，因此在理论上存在分歧，实务中操作成功也很难。此次《通则解释》未对这一情况作出更为明确的解释，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因此，在具体案件中，如何实现债权人和债务人的相对人，以及相对人的后手相对人之间的利益平衡仍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结语：总之，研究合同保全的代位权制度和撤销权制度，在理论和实践中都有重要意义。此次《通则解释》作了很多有益的探索，虽仍有不足，但这恰恰是推动此项研究的强大动力，也给律师从业留下了较大的发展空间。今后，仍将继续关注相关制度的后续发展。